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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阿其伯进城来，捎给我一群鸡雏，黄茸茸的雏毛，嫩红的小喙，在阳光下啾啾叫着，那样欢快，那样可爱。看着看着，鼻头一热，眼里不觉滚出两滴泪来，我又想起当年喂的那群鸡了。

　　文革间我在坪村插队，住在阿其伯家里。阿其伯是个养鸡能手，家里大大,养了50多只鸡，一只只出脱得壮墩墩的，特别是那群新孵出来的鸡雏，胖乎乎，黄灿灿，真惹人怜爱。心情抑郁的我，常爱在闲时抓点米粒，喂它们解闷，一来二去，熟了，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。

　　不久，我搬到队部去住，听不见鸡们的啾啾声了，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，着实难受。阿其伯猜中了我的心思，第二天一大早，用个笼子，装了9只鸡雏送我，说："好，天长地久，图个吉利。"

　　鸡雏们也着实可爱，它们仿佛不知道忧愁似的，老是啾啾地唱着。它们啄米粒，啄菜叶，啄细沙，啄地上一切它们喜爱的东西，小嘴儿一刻也不肯闲。那只最壮的鸡雏，我叫它小健，还能啄苍蝇哪，屏着气，瞄着小苍蝇，呼地一下扑去，有几次竟然还啄着了。有一回夜半醒来，我听见鸡笼中笃笃笃笃轻轻地响，俨然像谁在弹着一支动听的曲子，起身一看，方知是鸡们在啄蚊子呢。对着这群天真的小家伙，我忧闷的心情重又开朗了。哦，我的鸡雏，我的希望之光!

　　但这希望之光并没闪多久，大概是喂养的第7天吧，晌午，我在池塘边洗衣，鸡雏就在塘边觅食。忽听喊了一声，群鸡迅即狂奔起来。我抬起头，但见一只鹰呼地掠过地面，爪上紧抓着一只鸡雏。我不顾一切地蹦起来，冲过去，恶鹰却飞高了。我喊着，赶着，向空中扔着石块，一直追到山脚，却连根羽毛也没能找回。

　　我沮丧地回来，清点鸡雏，只剩下6只了。第二天，才在塘中发现2具鸡尸，它们被恶鹰追着，慌不择路，窒息在池塘里了。剩下6只鸡雏，仍在啾啾叫唤，可那叫声夹着忧愁，听得人心发颤。这天我没吃晚饭，夜里还在做噩梦，似乎恶鹰又张开血盆大口，一口气把鸡雏全吞了去。

　　我加紧防范了，时时照看着鸡雏，恶鹰没敢再来，可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浪潮却涌来了。队里宣布，社员一律不准养鸡，还专门成立了打鸡队，一顿棍棒，我的5只鸡雏进了地狱，只剩得一只小健，还在气息奄奄地挣扎，低垂着脑袋，不住地抖着，煞是可怜。我含着泪，轻轻摩挲着它的伤口，竟被队长训了一顿："还不赶快扔到河里去!"无奈，我只得决定扔了。

　　黄昏，天阴沉沉的，我抱着小健走向河边。风一吹，小健竟啾啾叫了2声，它是留恋生活过的地方么?我的心针刺一般发痛，跌跌撞撞地走着，我哪里是扔掉一只鸡雏，我是抱着我的希望往河里扔啊!

　　暮云压着河面，河水也分外寒滞，我把小健放在事先做好的小箱里，并往里面放了一把米粒。我的小健，我的亲人，你就要顺水漂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，再没有人来关心你，照料你，迎接你的是暮云，是暗礁，是无边的黑暗，你多保重，多保重吧!

　　"瞅啾"，小健哽咽着叫了，它的头不住地点着，大概是在同我诀别吧?这时，我的眼泪，止不住地悄悄滴了下来，正好滴在它的头上'，它又连着"啾啾"叫了几声，显得那样留恋，那样凄切。我闭上眼，一动不动，听任泪水在脸上簌簌地流淌。一个钟头过去了，河面上漆黑一片，再不能拖了。我抱着小箱，赤着脚，步履蹒跚地涉水走到河心。我放下小箱，赶紧转过身，逃跑一般地奔回来。是溪水溅到小健身上吧，它拼尽全力叫了起来，"瞅啾"、"啾啾"，死一般寂静的河面上响着小健凄厉的呼救声，无边的黑暗中飘浮着这无辜的气息奄奄的小生命，多么可怕，多么撕心裂肺啊!我不顾一切地转过身，扑向我的小健，我把它一下子抱了起来，我把我的希望一下子抱了回来。

　　我把小健藏在房间里，小箱里，偷偷地用蚯蚓、米粒喂它。一天又一天，奇迹出现了，小健终于重新昂起头来，它又能拍动翅膀四处觅食了。我守着它，不敢让它越雷池一步。几个月后，它竞长成了一只美丽的大公鸡。它抖动着金红的翅膀，雄健地欢跳，样子是那般威武。清晨，它昂起头，伸长脖子，"喔喔喔"地司晨，从它清亮的叫声中，我听到一个清亮清亮的希望。

　　但不久，祸事也被它的啼声引来了。一天收工回来，我竟找不到小健了。许久，才在池塘边发现了它，它吃了队部撒的鼠药，眼半闭着，嘴在哧哧地喘气。我抚摩它，它绝望地拍拍翅膀，依恋地望了我一眼，就死去了。我呆呆地守着它，不觉得饿，不觉得累，仿佛是处在洪荒时代，一个善良的生命逝去了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也消失了。

　　阿其伯来到我身边，默默地端一碗饭给我。我心里酸苦得很，乍一见，止不住哭出声来："阿其伯，9只鸡，全没了……"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。阿其伯眼中也闪着泪光，他的50余只鸡也早就一只不剩了，可是善良的老人却还在安慰我："孩子，别难过，天阴总有天晴时，往后，大伯再养了鸡，还送给你，还送你'9只"'。他把"9"字说得特别响，特别重，我唔唔地，孩子似地答应着，我仿佛明白了，生命之光也许会消失，可是希望之光是永远不会消失的，天长地久，会有鸡声啾啾的时代。

　　"啾啾"、"啾啾"，鸡群叫得是那么欢快。我从回忆中醒来，心头是暖洋洋的，一个可诅咒的时代毕竟过去了，希望的云锦正织满长空。阿其伯告诉我，他不仅重新养了鸡，而且还和几户农民合伙，办起万头养鸡场了呢。哦，鸡声啾啾，你欢快地叫吧，叫吧，为这再度降临的春天，你歌唱吧!啾啾，啾啾……